一
蝉鸣渗过玻璃窗,那声音不似振动,倒像一种介于树脂与电波之间的存在,粘稠地裹挟着破碎的回忆。当搬家工人第八次撞击门框时,某根被空调冷气冻僵的神经突然一颤——一本破旧的笔记本掉落在门旁,封皮上依稀可见2008年梅雨季的霉斑。
指尖轻掠泛黄的纸页,家乡学校后的新代桥尚未清晰,十六岁那年生物实验室里福尔马林的气味已率先漫溢开来。吕游的白衬衫如往常一样带着水族箱藻类的腥甜味,当他把解剖剪刺入蝉的腹节时,睫毛在夏末的光晕中抖落了细碎的金粉。我看不清他的脸。
“节间膜,要完整剥离。”他的声音,透着昆虫标本般的透明感。我们并排蹲在在实验室前的走廊上,拾起那些被同学踩碎的蝉尸。窗外的合欢树,散发着最后的绒花,粉色的雪片在他肩胛骨上停驻,像是永远飞不起来的残翅。
二
空调压缩机发出垂死的嗡鸣。此刻,凝结在2023年的尘埃,漂浮在十五年前解剖剪上微弱的光影中,如同两个时节的蝉鸣在记忆的共振腔里共鸣。读到“吕游死了”那行稚嫩的笔迹时,鼻腔内竟涌上一股腥腥的凉意——这不是文字,而是2008年九月十七日黄昏,警用探照灯在河面上划出的那道惨白伤痕。
记忆的菌丝开始蔓延:他的橡皮擦总被削去一个尖,生物课本第三十七页夹着风干的蜉蝣翅脉,还有葬礼那天停在他母亲发髻上的红蜻蜓(那深如鲜血的红,至今仍在视网膜背面闪烁)。穿黑袈裟的僧侣摇动法铃时,蝉群突然噤声,仿若整个宇宙的振动都坍缩进桐木骨灰盒的缝隙。
三
搬运工踩过地板的吱呀声,撕开了记忆的茧房。我发现自己正用拇指反复摩挲日记本上某处皱褶——那是被泪水浸泡过的地形图,标记着某个已不复存在的坐标。吕游消失前夜,他留给我的玻璃标本瓶,此刻与纸箱深处的颠簸共振。七百二十只蝉的复眼在黑暗中睁开,折射出我们在时光褶皱里遗落的对话:
“知道吗?蝉若虫要在土里蛰伏十七年。”
“比我们的年纪还大呢。”
“可破土后的成虫,只有七天。”
我们笑得像两个偷饮了时光酒的僭越者。
四
电梯下降的失重感中,某只垂死的蝉突然在耳膜内振翅。它的鸣叫穿透十五年光阴,与卡车引擎的轰鸣编织成赋格曲。后视镜中,渐远的公寓楼褪色,像浸泡在显影液中的旧相片。当高速公路的风撕开记忆的结痂,我突然听见吕游的声音在时空间隙里低语:
“不是十七年,也不是七天。”
“我们都在各自的甬道里,等待破土的那一刻。”
挡风玻璃上爆开的虫尸,绽放成星云,盛夏正以光年速度向我们袭来。
始写于22年秋